你为什么喜欢中国?这是我女儿有生以来遇到的最难回答的问题。
她出生在中国,有记忆以来,她拿着中国护照跟随父母从一个国家飘到另一个国家。但她中文说得挺溜,她知道每年春晚主持人给海外侨胞拜年时指得是我们。当别人问她:“Where are you from?”时,她会脱口而出标准答案:“I am from China。”对了,她最喜欢的电视节目是《乘风破浪的姐姐》。所以,我一直以为,“我是谁?”这个海外华裔驱不散的问题不是她的难题。
直到有一天她从学校回来,复述了一段她与同学的对话。
“你讨厌中国吗?” “不讨厌。”
“你喜欢中国?”“喜欢。”
“你为什么喜欢?中国……(此处消音)”
她告诉我:“妈妈,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”我明白,她还是掉进了双重文化的缝隙之中,陷入了身份认同的“他者困境”。于我们而言,喜欢中国不需要理性逻辑来论证,它是从坚固的核心身份认同中生长出来的情感。可对她来说,居住的国家是“他者”。因为她是外国人,当地的很多节日对她来说和普通周日并无不同,它们在家庭传统中找不到脉络,也与我们的情感很难相连。可她的祖国中国也是“他者”。在她的生活中,没有中国的偶像、符号和象征。所以当我买了票,告诉她要去看中国女篮与澳大利亚女篮的半决赛时。她淡淡地应了一句:“哦。”
那天下午是从复习国歌开始的。她曾用马来语唱过新加坡国歌,现在会用英语唱澳大利亚国歌。这是第一次,她终于有机会唱自己的国歌。我一句一句地唱,她一句一句地跟,很认真。接着研究了华人群体总结好的应援套装自制攻略。我们从网上下载打印好国旗,做好了手摇旗、给头箍上贴上了红五星耳朵、脸上也贴上了小国旗。她问我:“为什么我们要贴这么多国旗呢?”我解释:“为了清楚地告诉别人我们是谁的支持者。”
她会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感知到:我们是谁,谁是我们。
到了现场,人山人海。我问她:“你看看,哪些是我们的人,哪些是他们的人?”她说:“小红人是我们,小黄人和小绿人是他们;那几个红色爆炸头叔叔是我们,戴着夸张大眼睛的是他们;脸上涂着红色的是我们,挂着绿围巾的是他们。”她爸爸又指了指前面一个穿着“樱木花道,10号”的小哥哥,“看那个,也是我们的人。”“我们来的人数输了吗?”她环视了球场,暗自算了算,“没输!”
比赛开始,她第一次目睹了爸爸妈妈是如何不顾形象,大喊大叫。她认识了我们的大高个,那个叫韩旭的大姐姐,姐姐一个漂亮的勾手投篮,她跟着欢呼。她发现了Lauren Jackson(劳伦·杰克逊)有最多的澳洲球迷。她问:“她很厉害吗?”我说:“那个阿姨41岁了,还能上场,太厉害了。”她说:“她厉害,那她罚球我们为什么嘘那么大声?”我默了默:“我们在发功,希望她投不进。”她笑了笑,表示很有道理。
比赛越来越胶着,小红人们的加油声越喊越响。后排有一个叔叔负责喊“中国队!”,球在他们的半场时,她要学着喊“防守!”;球在我们的半场时,她要一起喊 “加油!”。
她说:“我们快把地板给踏坏了。”
她说:“我好希望中国队赢!”
最后一分钟,罚球绝杀!红色的声浪点燃了耳膜,身边有大哥哥起头,喊起了:“中国女篮真棒!”我侧着头,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:“中国姑娘棒吗?”她说:“真棒!”,手中的国旗摇得虎虎生风。
这就是竞技体育的终极魅力。这是球迷的狂欢,有快乐、激情和挑战。这也是她的仪式。中国对她来说不再是抽象的概念,终于生长了共同的记忆,注入了情感的能量。
那一声又一声“中国姑娘真棒”一定会在她心头留下长久的回响。